本报记者罗鑫实习生吴冕。
今年年初,作家、学者梁鸿's的非虚构新作《梁庄十年》首次在《十月》杂志上发表,另有一本书由理想国和上海三联书店单独出版。
《中国在梁庄》出版已经十年了。“为什么要写《梁庄》?“良庄”的新表达在哪里?新思想、新哲学在哪里?”这是梁鸿's文件开头的第一句话。“我每天打开文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句话。它会让我暂停,犹豫,思考,提醒片刻。这个问题既现实又文艺。”
半个月前,“梁庄”与“非虚构”中文—— 《梁庄十年》作品研讨会在北京十月文学院召开。去年年底,梁鸿还参加了以“中国的‘小说’和‘虚构’中国”为主题的第四届沪宁双城文学研讨会。作家、评论家和社会学家参与了这两次文学活动,讨论让梁鸿感触良多。
近日,梁鸿接受了本报记者对其新作《梁庄十年》的专访。由于篇幅原因,本次采访分为两部分,这是下一部分。在对话的这一部分,她分享了她对非虚构写作的长期思考:作为文学的非虚构写作,它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写作有什么不同?它允许想象存在吗?想象的边界在哪里?它有哪些新的可能性?
“坦率地说,《梁庄十年》是用文学的方式写出来的,它本身就是一种尝试,尝试着良庄新的表达形式,新的文本结构,以及在文学表达中更内在、更深远的存在。此外,当我们强调它是‘非虚构文学’时,我们并不是拒绝非虚构文学的社会学和人类学功能,而是试图将它们包括在内。”梁鸿说。
梁鸿《梁庄十年》(第二部分):非虚构文学中的理性想象。
梁鸿
梁鸿《梁庄十年》(第二部分):非虚构文学中的理性想象。
103010一本小册子由理想国和上海三联书店推出。
非虚构写作中想象的边界在哪里?
在澎湃新闻:,前不久在京举办的《梁庄十年》作品研讨会和去年在宁举办的双城文学工作坊,两次活动的参与者都提到了文学和小说的焦虑。李敬泽认为,焦虑不仅仅是纯艺术意义上的焦虑,更重要的是在今天的小说中能做些什么,或者能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建立起来的纯文学传统做些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说,非虚构已经成为这种焦虑的对应物。
这几年你不仅写了非虚构,还努力写小说。去年,我们谈到了《梁庄十年》。无论是《四象》还是之前的《四象》 《神圣家族》,很多小说人物都能在梁庄人身上找到影子。你认为非虚构对小说的意义是什么?你认为非虚构缓解了小说的焦虑,还是让小说更焦虑?
梁鸿:
我不焦虑。面对梁庄这样的命题,非虚构是一种非常稳定的写作方式,我不会自己创作一个五奶奶,虽然我也可能把她变成一个小说人物。当我面对《梁光正的光》 《四象》的主题时,我想更大程度地丰富人物,自然想到了虚构的方式。对我来说,小说还是非小说取决于写作的对象。
从目前的文学写作生态来看,非虚构与虚构的关系确实让我思考了很多。首先,非虚构在某种程度上给虚构带来了一点影响,这肯定不是绝对的,因为每个人都各行其道,但从社会影响力来看,非虚构可能会获得更多的关注。我不是说非虚构可以比虚构更好地反映任何事情,而是说我们的时代更容易接受非虚构。
其次,我认为任何文学作家都有责任或义务发展文本的能力。回到《梁光正的光》,很多人都说《梁庄十年》的文笔新颖。我想知道为什么小说的写作风格不能用。这部小说的写作方式并不意味着你写的是假的。另一方面,非虚构写作在小说中也很常见,这使得小说具有一定的真实感。很多时候,他们可以互相学习。当然也有边界问题,尤其是非虚构的。小说似乎没有这样的边界焦虑,但非小说总是在焦虑自己的边界在哪里。我个人的观点是非虚构文学应该允许理性想象。
g.com/large/pgc-image/SSdHO8gGTL9CsV' alt='专访|梁鸿《梁庄十年》(下):在非虚构文学里,合理化想象' />《梁庄十年》首发于《十月》杂志2021第一期
澎湃新闻: 在《梁庄十年》里,哪些是你的“合理化想象”?
梁鸿
:举几个例子。我和五奶奶聊天,我看到她脸上悲伤的神情,那我在非虚构文学里可不可以写她的悲伤?难道只有五奶奶亲口说了“我很悲伤”,我才能把她的悲伤写进去吗?
还有写大胜的花园那里,大胜是抱养来的,但他是个孝子,一直在照顾生病的父母,他从没告诉我他很寂寞,他也不可能这么说。但当你踏进那个房屋,看见他的花园,他的所有行为和表情都指向了那种氛围,这是一个作家自然的感知。如果说没有这个花园,你是为了把这个人物写得更具反差性而凭空造出来的,那真是小说了,可是这个花园确实在那里,我和大胜的对话场景也在那里,我还从中感知到大胜内部的情感逻辑。我觉得“寂寞”是一种合理的推测,我可以用这种情感结构和逻辑再往前推进。
再比如,《梁庄十年》的开头,我写韩家媳妇把那个小字报撕了,拿着小字报钻进了人群里。其实从她发现小字报到钻进人群,整个过程我都不在场,那我怎么来写这个场景?是因为韩家媳妇后来不停地在说这个事,当大家围在一起,她就开始讲那天早上她本想干嘛,结果看到了这个,再然后又发生了什么。那我一定要用人物自述的方式来呈现这段内容吗?我觉得不是,我认为可以把她的描述还原为一个场景,这是有依据的,合理的。这一小节我还写到那条大草鱼因为大家讨论小字报而被遗忘,翻了一个白眼。这一幕可能谁都没看到,但是生活经验告诉我们一条活鱼放在地上很快就不行了,那个白眼肯定是存在的,所以我写上了一笔。
澎湃新闻: 小字报这个开头写得很好看,它让人一下就进入那个场域了。我以为后面还会有啥更大冲突的时候,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梁鸿:
对,因为这事后来也没进一步发展,大家该干嘛干嘛去了,这就是我遵守的非虚构立场,它不可能有清晰的是非辨别。比如我问万敏为什么破产了,他就把结果归咎于自己,认为破产和外部没多大关系。如果写作一定要找到某种社会意义,比如时代的悲剧,那你可能会换一种写法,但这就不是我的非虚构了。在这些层面,我还是非常坚持非虚构的写作伦理。
可以说,大家对非虚构写作者的“道德”要求更高,约束更多,应该是这样的,我觉得这个要求和约束是好事,但反过来也不意味着你就只戴镣铐不跳舞了,你还是要在你的文学空间里寻找一些东西。不过,如果是非虚构的社会学写作,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我发现现在大家容易把一些概念混淆在一起,我为什么强调“梁庄”是文学的,就是因为它有着不同于其他学科的样子。
大胜的花园。梁鸿 摄
作为文学的非虚构写作,还有哪些可能
澎湃新闻:我记得去年南京的文学工作坊,与会者的学科或从业背景遍布文学、人类学、社会学、新闻学、历史学、影像艺术等等,大家很容易在“非虚构”“真实”等概念中打转,对于“非虚构”的定义、范围、意义始终没有达成共识。你说到概念混淆,“非虚构文学”和“非虚构文本”就一字之差,也很容易被混在一起用。
梁鸿:
对啊,我一直想找到非虚构文学可能的写法,一直想追问非虚构文学可能的边界能拓展到哪里。非虚构文本本身太宽了,比如人类学、社会学,那都没法说。就文学来说,我觉得我们一方面要有扎实的实证资料,像《出梁庄记》,要一个个人去找、去问,但是我们在写法上一定要按照人类学、社会学的方式吗?不是的,我们是文学写作者,为什么不可以按照文学的方式来写呢?我们可以借鉴其他学科的思路,但我们最终还是要有文学的特质。《梁庄十年》所谓的结构内化也是指向这一点,它不像前两本有那么鲜明的问题意识、结构意识,但并不意味着它没有结构。它反而是我新的思考,就是试图找到文学更多的可能性吧。
澎湃新闻:
其实有一个现象也蛮值得关注的,就是非虚构文学也向其他人文社科领域不断开放,金理就提到在多次文学评奖中,非虚构获奖名目最后都给了历史学者。这好像代表了文学界一种柔软的开放的姿态,但似乎也可以看成是一种退让。你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
梁鸿
:这个现象还是挺重要的,我觉得有必要提醒大家,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大家多少会在无意中看轻非虚构文学写作。当然也不能说其他人类学或社会学写作就毫无文学性。
澎湃新闻:
在作品研讨会上,也有批评家与作家正面评价了《梁庄十年》“比前两部更文学化”“有很多小说笔法”。就我自己的阅读感受,《梁庄十年》的价值不仅是我们在文本中看到了乡村问题,比如老龄化、留守儿童、女性生存困境、现代文化对乡土文化的冲击等等,还在于让我们看到了自己——就是哪怕梁庄距离我很远,对于我这样的南方人来说它很远,但它还是能让你感动,让你感慨,让你想到自己以及自己和他人的关系,还有人性的复杂等等。这或许就是小说式的观察与笔法为非虚构写作带来的可能?
梁鸿:
是的,面对非虚构,我们习惯性先想到“它能给社会提供什么启示”,好多记者都在问我梁庄的社会学意义,但我还想提醒大家的是,非虚构文学或者文学,它能给社会提供的不单单是大的事件性的存在,还有一种复杂的幽微的精神性存在,后者也属于中国问题的一部分,也是当代社会生活里非常重要的一个层面。为什么一定要把它归结为一个物质问题、经济问题或者社会问题,它才能是一个问题呢?我们往往容易忽略了精神层面。
像你前面说到,看到阳阳回答“好啊”,你会觉得安慰、感动,那是因为你看到的不单单是事件,你还体会了情感,这恰恰是文学能超越时间,有别于其他文本的地方。当时是深秋,阳阳从寄宿家庭里出来,和几个小伙伴去街上买东西。那一天真的阳光灿烂,我和他告别后,大家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上走了,但是前路是什么,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它自有一种隐喻味道。
澎湃新闻:
说到非虚构的可能性,我最后还想到《梁庄十年》里的吴桂兰。她穿着环卫服跳舞,自称“网红”,会和陌生人说:“你这样拍不行,效果不好”“这个可以,你赶紧发到网上,肯定会火。对你有好处。”
现在抖音快手、素人写作特别火,上面既有底层人为自己发声,也有土豪一展豪宅生活,似乎所有人都可以通过种种新兴的平台记录生活,展示生活。不可否认,有些记录和展示多少带有一点目的性,就像吴桂兰会说“对你有好处”;有些则在“真实呈现”上有所模糊,就像吴桂兰会说“效果不好”。你怎么看待这些素人发到网上的记录?你认为它们是一种“非虚构”吗?
梁鸿:
我觉得是这样,就像小说,既有专业作家在写,也有素人在写故事会之类。现在是自媒体、多媒体发达的时代,每个人都有渠道和能力表达自己,每个人的“人间故事”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为“非虚构”,这无可厚非。
但反过来,我认为专业的非虚构文学写作者也要去琢磨“作为文学的非虚构写作应该是什么样子?它能有什么更好的样子?”有关它的可能,它的审美,你是有责任和义务的,不然你为什么是专业写作者呢。你对自己的要求不能只是“讲好几个故事”,还有语言上的追求,艺术上的高度,这样才能更宽阔吧。
梁鸿出版有小说集《神圣家族》,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四象》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