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结婚后的前两年，我和妻子的关系非常美好。”简单却意味深长的开场白之后，摩拉维亚的《鄙视》讲述的这对夫妻的故事，就像是隐藏在风和沙下的远古化石，随着沙粒的运动，一点一点地揭示出完整的样子。
故事本身并不复杂：担任编剧的主角毛特妮，原本和妻子过着恩爱美好的婚姻生活。为了满足妻子住自己房子的愿望，他拼尽全力暂时放弃了成为大艺术家的梦想，接下了一份电影剧本创作的工作。然而，当他试图接近自己最初的目标时，却悲哀地发现妻子已经很久不爱他了，甚至从一开始就鄙视他。
这个故事看起来如此循规蹈矩，情节也并不充满波折，即使在故事的最后揭开谜底，也并不特别令人意外。那么文学大师摩拉维亚是如何让这样一个平凡的故事变得意义丰富，让读者产生敏锐的品味呢？
《鄙视》，作者：(意)阿尔贝托莫拉维亚，译者：沈峨眉刘锡荣，版本：读者文化|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
分解爱的悲剧
从无意识的爱，到有意识的关怀
摩拉维亚曾说，文学的使命是“分解”现实生活，描述其无数可能的形式，并利用它们与之竞争。纵观摩拉维亚的名作——《冷漠的人》 《罗马女人》 《随波逐流》 《注意》 《鄙视》——都一一剖析了人的尴尬处境，从而展现了个人与社会碰撞时爆发的精神危机。
人生本来的悲剧就在于，很多时候，人不能独立赋予自己的生命意义，而要靠别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行动和思考的价值。
003010的男主角Molteni面临的最大悲剧是，他不顾自己的困难，接受了一份赚钱的工作。这是他对金钱的第一次屈尊。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妻子开心，还房贷，这是他第二次屈尊亲昵。两次屈尊的代价是巨大的：“我必须永远放弃文学创作的崇高抱负”。
但事与愿违。夫妻一搬进新家开始新生活，丈夫也决定接手剧本工作，但妻子却突然提出要分床睡。原本亲密无间的夫妻关系“变得如此陌生、冷漠、无缘无故地疏远”。然后Molteni发现他对妻子的爱并不是一开始就孤立的，而是基于妻子的爱。他认为夫妻之间的爱是“发自内心的，也只有发自内心的”，但他很惊讶这种爱不是本能：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种爱的冲动源于爱米利娅的冲动，并被它所滋养。看到她变化这么大，我怕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本能、自然地爱她了。”
所以当他被妻子态度的突然转变所迷惑时，他一边想弄清楚，一边努力维持着日常的关系，同时又渴望再次寻求本能的、自然的爱，他痛苦地发现，当无意识的爱，如静止的水，变成有意识的行动和言语时，即使这些行动和言语的目的是善意的维护或救赎，它也会永久地改变双方：“每一个行动都伴随着一种痛苦。
我们习惯性地认为，两个相爱的人，总是依靠本能的吸引和无意识的情感交融来达到爱情的果实。因此，一旦其中一方碰巧失去了爱的本能，无法倾吐情感，就会被指责为错误的一方，是导致感情破裂的罪魁祸首。但相爱的本能既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孤立的，而是一种相互成就和流动的因果。既然是流动的(非黑即白，非对即错)，过程中的任何阻碍和任何曲折都会使水流变形，由冲转堵，由丰转燥。
从开始到结束，这部小说的主要冲突似乎是为什么妻子看不上丈夫，但里面却是探讨爱情和婚姻的根本问题。
何谓爱情？当你爱的人不爱了，是不是只是自欺欺人让这段感情继续下去？婚姻是本能和自然爱情的对立面吗？当爱的无意识变成有意识的行动，继续下去有意义吗？从坦诚到疏远，关系中的两个人对后果承担了多大的责任？奥德赛式的逃离和回归，真的能挽回吗？
在小说的最后，我从信中得知他的妻子艾米莉亚和她的情人离开了，绝望中的莫尔特尼上了一艘船。当船经过狭窄的岬角，绕过陡峭的悬崖，到达绿色的洞穴时，他再次问船上的艾米利亚幻影：“你爱我吗？”
爱米利娅回答说：“我一直爱你.我会永远爱你。”他问她为什么这么难过。
……也许是因为，我想，如果没有那些让我们分开的误会，我们会一直像以前一样相爱。"
在小说的第一次再现中，艾米利亚在和她的爱人回罗马的路上遭遇车祸身亡。爱情的谜题永远无法解开，两个人的对话只会停留在虚荣心的幻想中。
同名小说电影剧照
生活的暗流
揭示人的多变与复杂
说到意大利作家，大多数中国读者都熟悉卡尔维诺和艾柯。众所周知，卡尔维诺对摩拉维亚的评价很高：“他定期交出的作品在我们这个时代对道德有着不同的定义，这些定义与习俗、社会变迁和流行的意识形态指标密切相关。”
从被视为欧洲第一部存在主义小说《冷漠的人》开始，莫拉维亚便在作品中探寻着现实的诸种真相：
> “当初，生活不像现在这么平庸可笑，而是激情满怀：人们死得爽快，爱得认真，互相杀戮，互相憎恨，由于真正的不幸而洒下真正的眼泪；――当初，所有的人都有血有肉，都像树木扎根在土地上那样与现实紧密相连……他想生活在那种具有强烈情感冲突和真挚的感情的年代，想产生那种令人咬牙切齿的深仇大恨，像是自己的感情上升到没有限制的境界……但他却留在自己的时代和自己的生活中，留在这个尘世上。”
写于20世纪50年代的《鄙视》也没有放弃对现实中的人性的挖掘――通过细微的心理描摹，呈现出人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时至今日仍值得玩味。
在小说的开篇，为了弄到妻子梦寐以求的房子，主人公莫尔泰尼受困于物质匮乏的无力感（这也是他其后选择接手剧本编剧的因由之一）：
> “我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地羡慕起那些不为这种生活的贫困所困扰的人，以及那些富有的人和特权阶层；而且我发现自己在羡慕他们之余，还不禁萌生出一种怨恨，这种怨恨不仅不局限于对某些人和某种生活条件，还总是难免地推而广之，抽象地演化成一种人生观。”
经济上的贫穷并非单纯是身外之物的匮乏，而是可以深刻影响到一个人的内心，在对社会怨恨和逆反之余，直至演化为一种人生观。
现代社会对于人的塑造作用，在莫拉维亚的作品里几乎是一种天然的观照，他的主人公总因生活中某件无力改变的事忧心忡忡，思虑过重，一半清醒一半绝望地探求答案。然而作家的笔触、风暴中的叙事者却常常保持着理性的距离，在危机四伏之时泰然自若，将不安和忧虑抛给不明真相的读者：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真相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美满陡然破灭？
在晚年的一次采访中，莫拉维亚谈到《鄙视》：“我最好的小说之一，因为它既有深刻的感受，又有完全的创造。”
在我看来，这部小说的创造在于它既是在探讨爱，同时也在探讨人。世俗观念以为爱即忠诚，莫拉维亚却借人物之口告诉我们：“忠诚是对爱情本身的一种报复、讹诈和惩罚的形式……忠诚并不是爱情”；人们对于婚姻的理想是彼此诚实、互相扶持，莫拉维亚却在目睹妻子亲吻情人后没有挑明，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明朗到能说真话的程度，往往总是靠暗示而得以维持下来”；我们总一相情愿地认为，行动自有其价值，可以催生改变，然而莫拉维亚的主人公却在一番痛苦的思索过后，得出了令人肝儿颤的结论：“在埃米丽亚对我的态度上，有一种对价值的衡量，一种对我性格的看法，这跟我的行动是毫不相干的”。
英国作家蒂姆帕克斯曾这样评价：“莫拉维亚的叙述具有令人振奋的喜剧（甚至是闹剧）的精神。在一连串快速发展、且常常是怪诞的事件中，他的故事不可能不抓住人们的兴趣，事实上，他的故事在最令人不安的时候往往是最令人享受的。”
这大概就是莫拉维亚作品的魅力――犹如人类的怪诞和愚蠢被上帝窥视。
作者｜张畅
编辑｜宫子
校对｜薛京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