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
要不是雾里摘花,也许我们都摘不到花,所有的婚姻都源于一定程度的误会。误会是一种幽默的力量,它把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同时,通过更深的误会,他们又分开了。然而,世界上似乎没有比“婚姻”更与误解息息相关的场景了——这也是美国HBO今年重拍伯格曼《婚姻生活》的原因。
人性不变,婚姻存在,社会发展。如果2021年再拍,就要把很多问题放到现在:比如男女之间家庭角色的互换,比如开放的关系,比如平等的交往是否能保证婚姻。既然这部剧无非是提出了一系列新的问题,不如把它当成我们的婚姻实验,以此来观察:在改变了几个重要的参数之后,人类的婚姻是否得到了更好的解决?灵魂的小屋里增加了温暖干燥的稻草吗?
当下婚姻的新问题首先是“变性”——从原来版本的男方出轨到女方出轨:社会意识到女性的倾斜后,家庭关系是什么样的情况?
所以导演毫不犹豫地把女主设定为科技公司的高管,家庭中的利税大户,不做妻子的丈夫,不做母亲的婴儿,更重要的是,她从大学就开始和摇滚音乐人约会,有感情经历,有人生见解。至于这样一个女人,她婚姻破裂的原因是她欺骗了自己。
女性在婚姻中出走并非没有先例。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都是为了爱情而出走,她们都没有选择。但也有一种被称赞的逃避婚姻的女性,那就是易卜生在上个世纪写的《娜拉》。娜拉出走是因为不满丈夫的虚伪,被妻子这个角色物化。当她的门砰的一声关上时,她在风中升起了一面看不见的旗帜。虽然鲁迅在《娜拉出走之后》中预言了娜拉一时的幸福,她在经济上必然会跑回家,但在女性解决了钱包问题后与之前不同,这部剧中的女主迎来了“第二次出走”。
这次离开非常果断:结婚十年的女主人斩钉截铁地说“我什么都不在乎,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谈了女儿,“我每两周来一次”。与伯格曼版的出轨男人相比,女人当然有同样的离开权力,因为这个动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为什么离开。那女主人究竟为什么离开?――女主人说教后,她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失去了生活感。她经常在家里的屋檐下感到窒息,甚至想测量自己的心跳。她在隐蔽处打开的答案其实是缺乏“激情”。
在一个结婚十年,有着渊博知识的女人眼里,婚姻竟是激情的容器?她的出轨告白不仅是千年老梗,更是充满了对生活的新来者——仿佛在说服人们,一个聪明人会对地铁大惊小怪,“没想到这家伙因为填煤就跑了!”
如果说《廊桥遗梦》年出轨的女人为了家庭责任选择了断腕,至少诉说了那一代女人的感情和责任的分离,那么《婚姻生活》出轨女人的设计不仅墨守成规,而且过于草率:看不到一个人在欲望漩涡中的心理层面,看不到一个母亲离开女儿,一个妻子离开大学的丈夫的性别。这就是为什么女主人在这一集里立刻开始衰落,比包法利夫人干瘪,比安娜幼稚,还散发着微妙的渣男味道。
不是不能渣,只是邋遢,有规律,没想象力。因为女人出轨的故事不应该被当作单纯的性别地位的报复。当然,对于女性来说,有信心自愿放弃婚姻意味着一种相对的自由,但或许是创作者自身性别想象的局限。这部剧没能还原一个充满女性气质的不忠,也没能帮助我们找到任何关于婚姻的新发现。
相反,这一点在《朋友和夫妻的公开婚姻》一段中概述得相对清晰:显然,随着发展男女朋友的相互契约,妻子在与男友分手后情绪崩溃,在丈夫的同意之外引起嫉妒和失控,使公开的关系一如既往地岌岌可危。当女主人和女友讨论公开婚姻是否会给孩子带来伤害时,女友说:“从长远来看,这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很多能量。我们为我们的孩子树立了一个榜样,让他们更敢于追求幸福和自由,或者追求自我实现”。虽然这种观点比隐藏钟声更好,但它也指出了一个悖论。那么,婚姻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里是一种正常的状态:人们为了解决小麻烦而制造大麻烦,就像为了平息厨房的火而用水淹没家里一样——出轨、公开结婚甚至离婚。很难说清人在婚姻中是致力于解决问题还是回避问题。
至于公开的婚姻,无非是人们高估了自己,是企图在婚姻契约上再造一个契约。然而,在为自由留下制度空间时,终究打不过自己的嫉妒、猜忌和真情——而这恐怕就是婚姻的现实和真正的问题:人性的欲望原本就是分裂甚至左右的。就像我们需要归属感、自由、安全和风险一样,我们永恒的矛盾就是我们要水爱火。至于婚姻,只是强迫人类去融入这种调皮的人性。
对于开放式婚姻,恐怕在《婚姻生活》以及更多作品中是没有嘲讽的。
人能有信心靠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对婚姻进行一点小改造,就像幻想在自行车上粘上翅膀,就能骑着飞行一样。但至少本剧借由女友之口说出了一个视角,那就是承认自己的无力。而这声对自身无力的承认恰恰是一记对《廊桥遗梦》的有力诘问。因为恰恰与本剧相反,那是事实出轨,但以牺牲自己和情人的幸福为代价,以欺骗对丈夫和子女为代价,换取殉道者的潜在自豪感。这无疑扩大了我们对婚姻中“责任”的思考。到底什么是责任?是安为人妇人夫的责任,还是对人对己保持诚实的责任?与其说比起传统婚姻,社会选择多元化下的人们更缺乏家庭责任,不如说他们扩大了责任的外延。因为到底是在一段不理想的婚姻中隐忍更需要力量,还是两个人放弃道德优越,直视并在改造婚姻一事上铤而走险,需要更大的勇气?――这恐怕就取决于我们是否喜欢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了。
忍耐往往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这是最低成本。于是在我看来,故事引入的第三种当代元素,恰恰是男女主婚姻的败因,那就是“看似平等的无效交流”:在是否堕胎一事上,男女主言辞诚恳地彻夜讨论,甚至相拥而泣,但他们看似在交换意见,实际却只是在彼此忍耐,为的是避免冲突。最后的结果是男主没有分享堕胎带来的痛苦,女主没有分享堕胎带来的沮丧,这才有女主遣走男主,拉上被单独自哭泣的一幕。
试图讨论婚姻本身,无异于选择了一个硕大无边的话题,不如只聊聊婚姻中的“沟通”:那种经济地位决定话语权力的关系当然不是沟通,但那种表面推心置腹,实际无法、也无力呈现自我的交流,也并非沟通。
而人与人的沟通方式,无非是喧嚣与寂静,呐喊与无声:婚姻的喧嚣,为何带来孤独的寂静?沟通的嘶喊,为何带来交流的喑哑?这背后真正作祟的,从来不是对错,也不是对方,而是有多少人在当时当刻,能真的知道自己感受到了什么?有多少人能有这般冰清玉洁的觉悟,还有那一片冰心的勇气,能清脆地自我表达?交流和沟通,从来不是一回事,而多半的交流无法形成真正的沟通,这才是人与人相处的实况:友情如此,亲情一样,至于爱情和婚姻,又哪有超凡脱俗的缘由。
所以,我们无需感慨婚姻中的相伴孤独,要知道,自己与自己相伴,又有几分心心相印?我们和自己的影子之间,尚且隔着不可对话的距离。我们自己又有多少时刻觉得看镜中自己,如见陌生人。
人生哪有什么好坏取一,只不过是舍得之间。既然一个人也只是形影相吊,两个人或还能结成战友。因为“敌人”从来不在内部,而是永恒的规律,永恒的矛盾自旋,更因为“敌人”永远只是自己那按下葫芦浮起来瓢的,浮桥般的心。
即便是2021年,HBO再谈婚姻时也是一半炒冷饭,但归根到底,不高看自己,也就不高看婚姻,说来说去,到底是不向外求。
至于答案?至于理想婚姻模型?不存在的。是的,但凡问以答案,唯有报以嗟叹。而我们之所以追求答案,追求自洽,不过是无法抵挡虚无生出的恐惧罢了。
但转念一想,人们仍能前赴后继地进入婚姻这个实验室,既作为科学家,又作为小白鼠,又突然感到这种手牵手,是如此地怀着孩童的可爱。更何况偏向虎山行既是对老虎无知无畏,难道不也是爱这座有虎之山?婚姻之爱,半瞎半疯,又哪里不能称得上最高之爱呢?
于是,我们理应向所有婚姻中的真实者表示极大的钦佩,并对那些幸存者投以最大的羡慕――或许,做成一件大事也未必需要何等的视力,倒不如带着误解,带着贪玩,带着懵懂和不知就里,也许就能一阵和风,送来令人心愿得偿最重要的一味因素:极好的运气。前提是,保持天真,保持相信,保持雾里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