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家园
新世纪以来,对宏大叙事的追求在小说创作中越来越普遍。正如莫言所说:“重建宏大叙事,真的是每个作家内心深处的情结。所有作家都梦想写一部史诗巨著。”
什么是宏大叙事?利奥塔认为,用元话语来整合整个世界,这种元话语是一种宏大的叙事。洪子成说得更具体一些,以“把握时代精神”和揭示“历史本质”为目的,以“结构上的时空跨度和尺度之广”和“英雄典型的创造和英雄主义的基调”为特征,周新民认为,还需要“用现代人文精神沟通意识形态话语”。换句话说,追求宏大叙事的小说往往试图对社会历史进行概括性的总结,试图通过杂七杂八的生活表象把握社会发展趋势,从而揭示历史本质和时代精神。
新世纪以来,小说的宏大叙事异彩纷呈,大致可以归纳为几种模式:(1)社会分析模式。从阶级和阶层的角度关注生活,积极介入社会问题,努力把握历史发展趋势。如的《问苍茫》、的《人境》、的《后上塘书》、于的《江入大荒流》等。(2)家庭叙事模式。通过讲述一个家庭或几个家庭的命运变化,可以反映一个长期的社会变迁图景,对历史做一个大致的总结。如贾平凹的《秦腔》、刘兴龙的《圣天门口》、莫言的《生死疲劳》、关仁山的《日头》、李凤群的《大风》、梁的《人世间》、许的《北上》等。(3)地方志的叙事模式。他们往往聚焦于一个区域,借助“方志”多面立体地展现社会发展状况,是对一个时代全局的隐喻。如孙惠芬《上塘书》、阎连科《炸裂志》、傅秀英《陌上》、赵德发《人类世》、刘兴龙《黄冈密卷》等。(4)双增长模式。通过记录个人和集体(家庭、村庄或企业)的共同成长过程,可以展现时代的变迁,揭示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如蒋子龙《农民帝国》,邓一光《我是我的神》,关仁山《金谷银山》,刘世伟《南方的秘密》。(5)漫游搜索模式。通过记录个人漫游和寻访经历,我们专注于从精神层面切入时代重大问题,这也是巴赫金所说的“为私人生活找出历史的一面”。如李的《生命册》,的《我的名字叫王村》,裕华的《第七天》,张伟的《你在高原》等。
这些小说从不同的角度和视角,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复杂的社会现实和历史作了概括性的总结。通过对历史与现实的“发现”和时代“新人”的塑造,试图穿透历史表象,把握其发展趋势,在对时代精神的深入探索和价值理想的自觉建构中开辟新的审美境界。与传统宏大叙事相比,这些小说突出了时代观念和审美时尚的新变化。
一是思想资源的多重征用。阶级斗争理论把五四运动作为中国文学宏大叙事的基本思想资源,这一时期是新中国的“十七年”。进入新时代后,启蒙一度成为主流,但随着西方新思潮的涌入,中国作家的思想资源变得更加丰富和多元。在新世纪的小说创作中,启蒙的中心地位逐渐被打破,新历史主义、存在主义、新自由主义等占据了主导地位,阶级(阶层)分析方法也被重新征用。比如《艾约堡秘史》,与传统革命历史小说、新历史小说有很大的不同。其对历史的解构与重构摆脱了单一的思想规定性,作家的思想资源呈现出多元性——基本立场是人道主义,薛家所体现的爱的精神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而基督教精神则体现在梅奶奶身上,“圣人”指向天,显然是一种自然的神性精神。《圣天门口》延续了《人境》等社会主义文学传统,但思想上有启蒙主义、新自由主义、存在主义、理想主义等。也都是通过人物的思想对抗充分呈现出来的,所以这本书被称为《当代思想的记录》。《创业史》继续弘扬理想主义精神,《两个女孩》象征着民俗文化——时代道德理想的坚守者。《艾约堡秘史》彻底拆解了新历史主义,构建了开放的英雄精神,对消费时代的理想主义做出了全新的诠释。意识形态资源的多重征用,使作家拥有了多维视野和新鲜的精神能量,社会史的“总览”和“渗透”也有了更丰富、更有效的角度和路径。
第二,人物的新变化。与传统宏大叙事中的“新人”相比,新世纪小说不再是单一的革命英雄和社会主义建设者形象。不仅有改革英雄、资本英雄,也有平民英雄,更多的是夹在时代夹缝中的普通人。他们参与当代社会变革,生活经历更丰富,思想和人格更复杂,主体性更鲜明,往往具有灵性化的特征。《我是我的神》中的唐源,是一个具有历史主体和阶级意识的劳动者,也是作者希望改变现实处境的理想化人物。003010年,顺哥痴迷于学研究,渴望人生价值的全面实现。《问苍茫》年的宝书,堪称富裕阶层中具有一定意识的“当代英雄”。他意识到自己身心分离,仍然需要“改造现实”;虽然“萧瑟病”很难治愈,但他仍然渴望自我救赎。《南方的秘密》年,五里天河不断质疑家庭、社会、世界秩序,最终成长为一个拥有精神自由和独立的强大主体。这些反思意识很强的“新英雄”往往充满了孤独。他们质疑自己,反思人类,超越特定的意识形态,接近哲学意义上的“主体”。小说中大量具有典型时代意义的人物形象的出现,说明作家对社会变迁和人物精神结构的变化有了准确的把握,基于现代人文意识的审美照片也变得更广更深。
三是叙事模式的新探索。传统的宏大叙事主要是线性叙事结构,隐含着历史的进化观。但新世纪宏大叙事作品的叙事结构更加多元,对社会历史发展的理解更加开放多元。比如《艾约堡秘史》打破线性叙事结构,采用“因果报应之轮六大分裂”的结构模式,从动物视角展开多重叙事,形成和谐的复调效果,将人类历史和人地关系陌生化。003010散点透视的基础
础上融入焦点透视,“以生活流的方式和现象学的具象呈现方式以及意象的营构等方式来还原乡村世界”(宋柠銮语)。《陌上》采用散点透视结构,每章虽重点书写一个人物,但人物彼此之间存在关联,各阶层人物的活动汇聚成一个完整有机的乡村世界。《秦腔》《陌上》等借助日常生活的碎片化呈现抵达宏大叙事的总体性,既避免了传统宏大叙事思想僵化的弊病,又避免了日常生活叙事对意义的消解。四是多种艺术手法的有机混融。传统宏大叙事采用的都是现实主义手法,而新世纪长篇小说则融入了许多现代派、后现代派技巧。譬如《生死疲劳》的动物叙事,被认为是“东方式超现实主义写法”。亡灵叙事也被作家们较多地使用,如余华的《第七天》、陈应松的《还魂记》,在文本中创造出“乌托邦”或“敌托邦”。《秦腔》的主体故事中穿插了大量的对联、秦腔戏文、讽刺诗、大字报以及卜卦文、地方志、论文等,堪称典型的“跨文体”文本。新世纪宏大叙事长篇对多种艺术手法的巧妙运用,不仅拓展了现实主义文学的表现力,而且提升了长篇小说的美学品质。
毋庸置疑,新世纪长篇小说宏大叙事取得了突出成就,但是存在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是思想力不足。苏格拉底说过,“有思想力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他强调了思想力的重要性。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只有具备了思想力,才会拥有总体性的视野和清晰的方向感,才会自觉地质疑生活、辨析生活、提炼生活,从而穿透纷纭芜杂的表象抵达本质,以审美的方式实现对于生活的超越性表达。有些宏大叙事的长篇过度追求故事性,价值立场含混,思想内涵苍白;还有的艺术形象脱离历史逻辑和生活逻辑,传达的观念显得虚假。思想力的欠缺还会使得作家在价值理念上臣服于流行观念,最终丧失超越性文化视野以及精神境界和艺术个性。只有当一个作家拥有了较强的思想力,他才可能将个体经验、生命感知与民族经验、人类经验有效融通,实现对于社会生活的准确把握和穿透性表达。
其次是异质性经验匮乏。一部成功的长篇小说,必然饱含着丰富而新颖的故事和细节,但是不少宏大叙事的长篇所提供的故事和经验极为相似,缺乏新鲜感和感染力。孟繁华曾指出,张炜足迹遍布《你在高原》的每个角落,这使得他的写作“更有内容”。打开书斋走向大地和人民,在“行动”中体验、思考,不仅会激发作家的情感,还会修正固有思维,甚至更新话语方式,这是早已被证明的文学正道。在一个现实生活超出了想象的时代,作家只有在“行动”中去打开生活的褶皱和探寻人性的秘密,他的思想才有可能站到时代前列,才有可能发掘出更多的异质性经验,从而弥补想象力的不足。
随着新时代的到来,在关于中国和世界的想象与书写中,长篇小说宏大叙事有着更为广阔的空间。但是,如何艺术地“概况”和有力地“穿透”时代生活,仍是需要直面的难题。(蔡家园)